凌晨时分,东方天色逐渐泛白,弱而明亮的日光透过薄雾弥散在空中,将笙儿的脸陷入黑暗。
莫玖延着长廊慢慢地走着,锦绣云鞋不真实地踩在浮在地面的水汽中,她的长发,的衣袂裙摆,都沾上了湿润的水汽,
只是薄薄一层,便沉重如斯。她一手抚过开得正好的艳桃,指尖温柔地触着娇嫩的花瓣和细碎的花蕊,柔软的触感不知
唤起了如何遐思,令她双目饱含悲切的神色。
她在日光开始变为温暖的橘黄时来到了长长的红木楼梯下,目光上移,她和笙儿四目相对。
天,仍是太暗了,笙儿的脸看不分明。她一切如常,翠绿的衣裳,腕上黄色丝带系着的铃铛在风的吹动下偶而发出清脆
的声响。只是那活泼得似是能延续春天的气息没了,笙儿平静得哀伤。
“你真的决定了?不后悔?”莫玖问道,她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脸上笼着一层沉重的悲切。
“嗯,不后悔。”
春末夏初的时节,太阳艳而不十分热,一间偏僻小巷中的店门外,一位绿衣女子一手扶着红木门框,掂着脚向内张望。
“有人在吗?”扎着娇俏双髻的女子冲店内喊道,她叫笙儿,是萧员外家的小姐,这巷子的另一头正是萧家的后门,她便
是从那跑过来的。
“在呢,”一个淡然的女声应道,“是哪位?还请先进来坐。”
“我是萧员外的女儿,萧笙儿。”笙儿闻言欣喜地提起裙摆走进店里,清脆的铃声一阵响起,“我们府上的张伯托我来
这,说要还店主一样东西。”
“劳烦姑娘了。”从里间走出来一个女子,大约二十几的年纪,笑得温婉,“小女子便是店主,名唤莫玖。姑娘请坐,
要喝什么茶?”
笙儿本没想久留,她是偷偷跑出来的,张伯说这有一间很雅致的店,她一时好奇才跑了过来。但这店主姐姐这般漂亮,
店里又十分舒适,还真有些不想走了。
笙儿笑了笑:“随便什么茶都好,我不十分挑剔。”
她坐在一张黄桃木圆凳上,拿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子放在桌上。见莫玖又进了里间去泡茶,她便忍不住好奇四下张望起来。
这间店从外头看不见得有这么大,虽说雅致,却又不像是一间店。店中由屏风隔了里间,摆放有桌有椅,几个物架子上
放着瓷器和书,还有一张大桌子上放满了布,而桌子旁边,一尊真人大小的九天玄女像立于地上。真是古怪。
笙儿正在嘀咕,莫玖已端了两个白瓷茶杯出来,置于桌上,顺手拿起了那木盒:“这便是他托你带的吗?”
“是的,张伯特意嘱咐了,要我别打开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。”笙儿说道,见莫玖细细地看了木盒一番,又凑到鼻尖闻
了闻,也不打开,就收到了怀里。
“喝茶吧。”莫玖冲她笑道。
笙儿于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,赞了一句好茶,不致于拂她意了,才出口问道:“姐姐开的这是什么店?笙儿愚钝,看不
出其中乾坤。”
莫玖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,用杯盖刮去了面上的茶沫,又吹得凉了些,才轻轻抿一口。合上杯盖,放下,才回道:“我
这里是当铺,你想要什么,都能在这换到。”
笙儿越发好奇:“我平日见的当铺都不是这样的。他们都不会把东西搁在外头。”
“他们用金银换古玩字画,宝剑秘笈,都是身外之物,自然担心被偷了去。”莫玖意味深长地一笑,“我的店,换的不
只这些。”
“你换什么?”
“你想要什么,我都能给你换。”
笙儿觉得古怪:“我要一身高强武艺,你能换吗?”
“能。”莫玖微抬眼看她,水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,“只要你换得起。”
笙儿慌乱地眨眨眼:“我不信。”
莫玖拿出那个木盒递给她:“你有没有发现张伯最近有什么变化?”
张伯?笙儿皱眉,没什么变化啊。
“他可是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?”
“张伯近日风湿又犯,确实不怎么灵便了,走不得太久便要歇息,爹爹就把他调到厨房去帮手了。可是老人家上了年纪
不都会如此吗?”
“他用自己的腿换了他老伴的健康,一个月后他的腿便会完全废了,若只是风湿便不会如此。你打开盒子看看。”
笙儿将信将疑地看她几眼,见莫玖泰然自若,只示意要她打开木盒,于是小心翼翼将木盒拿起,又细细打量一番,方才
打开。
木盒之中,惟有一卷白绢,展开一看,上书字样,竟是张伯交易的契约!
笙儿一惊,白绢从手中滑落,她双手掩口,睁大了眼睛看莫玖。莫玖脸上浅笑不变,弯腰拾起白绢卷好,复又收入盒中,
未发一言。
“这。。。竟是真的,”笙儿放下手,惊疑未定,“我从不知晓。”
“天下之大,无其不有。姑娘莫要惊慌,这是生意,虽怪力乱神,却也非恶事。”莫玖出言安抚,“张伯废了腿,还有一双
巧手在,还有他老伴在,糊口是没问题,他儿子现下进京赴考,若是功成名就,老人家便能享清福了。”
笙儿眨眨眼,心神似是定了:“真是神奇得很,为何我从未听说?”
莫玖温婉一笑:“只有有缘人方能进这间店的门。”
“天色不早,笙儿姑娘明日再来罢。”
暮色渐近,天边云层魅惑艳丽的红慢慢被深沉的夜吞没。曲折而狭窄的小巷中,清脆欢愉的铃声一阵接一阵急急响起。
绿衣女子匆匆地奔至一扇门前,打开进了去,又忙栓好了,钻过一人高的灌木丛子,回到了自家院子。
“小姐!”一个侍女在远处唤道,冲笙儿招招手,连忙走了过来。
笙儿跑得太急,仍在大口喘着气,脸红红的,眼亮亮的。见侍女来了,粗手粗脚去拍身上的树叶子。
“小姐你去哪了?可让奴婢好找。”那侍女走近了,两三下把笙儿衣服理好了,又拿出把梳子去梳她乱糟糟的头发,“有好
消息呢,夫人说明日要带你去戏园子看戏,还要去给你添置点衣物。”
“娘真的这么说?”笙儿欣喜地道。
“奴婢哪敢骗你。”
那真是太好了!笙儿高兴得快要跳起来,今日之事太过蹊跷,她却是不明白,自己怎就成了那诡异的当铺的有缘人,她什么都不缺,有哪来想换的东西呢?
次日,萧夫人果然带笙儿外出,上街买了许多东西。
“笙儿你看,这钗子喜不喜欢?”
“喜欢,不过笙儿戴不见得好看,还是娘亲试试看罢。”
“娘亲哪能带这么花里胡哨的东西,像个小姑娘家家。”
绿衣女子吃吃地笑起来,以手掩口,清脆的铃声响起,欢欢喜喜的。
笙儿手上系的两个黄铃,是她不足月的时候,家中来了个化缘的和尚,和尚吃过斋饭,说笙儿命格好,送了这两个黄铃。
之后,萧家的生意便做大了,日子过得越发好了,都道那和尚是高人,两个黄铃也一直戴在笙儿身上。
据说,这两个黄铃,能引姻缘。
笙儿笑着,系铃的黄丝带忽地断了,黄铃落地又滚了几下,被一只纤长素白的手轻易拾起。
来人是个白衣青袍的公子。他看了那黄铃一眼,抬头,与笙儿四目相接。
一是青丝带冠,白衣不染的翩翩公子,一是娇俏双髻,翠绿衣裳的清纯佳人。
一是眉目如画,温文尔雅的男子,一是面若敷桃,灵动可人的姑娘。
两人相隔不过几步,静静相望,心如有灵犀。
“这位姑娘,是你掉了铃吗?”那位公子浅笑道,将铃往前递去,教笙儿好好看看。
笙儿自知是自己的铃,却红着脸凑过去认真地看了几眼才道:“是我的,多谢公子。”
“不必客气。”那人将黄铃归还。
“小女子名唤萧笙儿,家父是萧员外,敢问公子是?”笙儿接过铃,娇怯地垂首。
“在下柳风,现下暂住在齐府。”
……
两人交谈几句,萧夫人也走了过来,随后三人一道往戏园子去了。
笙儿走在柳风旁边,脸上浅浅的红腿不去,她眼睛亮亮的,略为痴迷地看着柳风。
不远处,一名女子执伞而立,莫玖已经如此看了他们许久,可无人注意到她。直到再看不见三人背影,她温婉一笑:“笙
儿,人生在世,祸福相依。”
约莫有大半月,笙儿将莫玖的事忘得干干净净,原本打算那日与娘亲看完戏就去找莫玖,如今,完全抛在脑后啦。
她心心念念的,只有一个柳风。
柳风的儒雅浅笑,柳风的吟诗作赋,柳风的悠扬琴声,柳风的……
柳风,为何我先前从未遇见你?
笙儿趴在窗台,眼痴痴地望向远处,咬着下唇浅笑,眉心却又皱起。
柳风,你会喜欢我吗?
“小姐最近可勤了,又习琴艺又念诗文。”
“还天天跑戏园子呢,你说,老爷夫人,怎么没有斥责?”
“老爷夫人近来可忙了,没工夫理会小姐呢,听说,生意上出了纰漏……”
春桃开得那般好,高在云枝,不染人间尘土。
莫玖折下一枝,凑到鼻尖轻嗅,那么香,那么甜。
可惜人间祸福相依,花开愈盛,败则愈残。
凌晨时分,东方天色逐渐泛白,弱而明亮的日光透过薄雾弥散在空中。
“你当真不悔?”莫玖问话随叹息一同呼出,哀哉悲哉。
笙儿坐在阶上,苦苦一笑:“我怎能悔?柳风害我一家,杀我爹娘,逐我兄长,所有家产皆充了国库。我又如何悔?他
是王爷,朝廷重臣,聪明绝顶,我不过一介女流,无依无靠,无财无势。我不悔!一条薄命,换他只能再活三年光景!
让他在意气风发之时黯然离世!”她说着说着,颤抖着落下泪来,“让他敢……敢再做负心人……不得好死……”
太阳渐渐地升了起来,笙儿整个人像是要化在阳光里,一点点地开始破碎。
“笙儿……”莫玖又叹一口气,“你腕上的黄铃,能否解一个给我?”
笙儿深吸一口气,压住泪水,竟又弯弯眉眼笑起来,仍是那么甜,只是那么涩:“姐姐若是喜欢,笙儿当然给你。”
旭日高升,光明笼罩大地,万物复苏,人声渐起。万物欣欣向荣,莫玖握着小巧精致的黄铃,心中知晓,这阳光,再照
不亮那位娇俏纯真,一笑能唤醒春天的女子。
深巷中,只有一间奇怪的店。店中随意摆着许多物什,瓷器,书籍,刺绣,桌椅,甚至还有一尊九天玄女像。
店中唯一的客人正在尝着老板娘为他准备好的茶。那是一个十分俊俏的公子,白衣青袍,眉目如画,正是柳风。
他抿了两口茶,莫玖从里间走了出来。
“她怎样了?”柳风急急问。
“她走了,”莫玖回道,“她含恨离去,满心是怨,满心是恼,可她偏偏不悔。”
柳风瞳仁一缩,颓然地又坐回凳上:“她不悔什么?不悔遇见我?不悔爱上我?还是,不悔看清我这个卑鄙之人?”
莫玖缓缓摇头。
“哈,罢了,罢了。”柳风心中绞痛,他一手抚上心口,“你若恨,或许还好受些,失去心中所爱的痛,由我一人承担便好。”
“柳公子,”莫玖向他摊开右手手掌,其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黄铃。
“笙儿的黄铃!”柳风忙接过握在手心。
“正是,”莫玖说道,“此铃是祥物,牵连姻缘。一铃在笙儿手中,一铃在你手中,保你们来世相见。你换吗?”
“我换!你要我用什么换?我都答应!”
“你的寿命,剩余三年之外的阳寿。你若换,便只能再活三年。”
“三年?若无笙儿,再活三年又有何用?我换。”
“当真?绝不后悔?”
“不悔。”
不悔。
人世间祸福相依,既无不能夺的幸福,也无过不去的祸害。
他们两人纵然今生缘浅,来世也能相恋续缘。
“笙儿,你一定要幸福。”莫玖独自站在店中笑着,泪划过脸颊。
已不记得几世光阴,莫玖无法离开此店,她以自由换取的,是为妹妹积十世情缘,生生世世不与爱人分离。
“妹妹你一定要幸福。”
“永生永世,不老不死,不伤不灭,囚于店中,你不悔?”
“不悔,当然不悔。”
—END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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